板栗樹
大姑媽每年過年前都會打電話回家,詢問果園里那棵板栗樹還結不結栗子,柚子樹、臍橙樹還長不長果實。奶奶每年都留很多板栗,過完年就讓從廣州回鄉探親的人順帶給大姑媽捎去。果園里的柚子樹多半已經枯死,幾棵瘦弱的臍橙樹上也爬滿了爬山虎,難得見到一片橙葉,結出的果實也是又酸又澀。就只有那顆老板栗樹年年碩果累累。
板栗樹是太爺爺年輕時種下的,樹齡估摸和爺爺的年紀差不多。枝葉團團圓圓的像車的斗篷,一到夏天,繁茂得像一把綠色的大傘,枝葉密密匝匝的滲不進一絲陽光。春天的時候,蒙蒙細雨灑在新嫩的葉片上,雨點透過枝葉滲透進樹根滋養著板栗樹。板栗樹貪婪地吸收著天地間陽光雨露的精華,開出一串串羞澀嫩黃的小花,躲在密密的葉片里,甚是可愛。繁花落盡,枝椏間便冒出綠色的小板栗包,像一個個渾圓的小球,探著尖腦袋瞅著這個新奇的世界。
因為這顆板栗樹,我們家小孩比起其他家的自是多了幾分物質上的享受。小時候太爺爺住在果園里,雖然果園離家很近,而且只要站在家門口,果園里的一切都能一目了然。但是太爺爺還是在園里用青石板堆砌了一間房子住下,一來可能是他不習慣家里的喧鬧,二來是為了方便打理果園。太爺爺在世時果園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每棵果樹都被“伺候”的妥妥帖帖,秋天時,每次中午放學我都會去果園里兜一圈,因為上頭有兩個哥哥,家務活自是不用我分擔,而且下午上課時兜里揣著的一大堆吃食所引來的艷羨眼光,那種感覺是美妙而無可言喻的。
太爺爺的石頭房里放著很多柿子,柚子,柑子之類的果實,但是對于這些我總是不屑一顧,沒有什么能比那顆板栗樹上的果實更誘人。趁太爺爺割草或干其他農活不留意時,我便像男孩子一般利索爬上樹敲打板栗,太爺爺眼睛花,耳朵聾,要不是板栗包砸在他身上,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知道樹上有人。有一回,太爺爺割完草走向屋里時,恰好被我敲下的板栗包砸到頭。太爺爺發現樹上有人便直起佝僂的背,踮起腳尖,瞇著眼睛向樹上望去,喊道:“誰在樹上,可小心別摔下來了”。我一邊把竹竿搭樹上一邊答道:“是我呢太公”。太爺爺聽不清,把手放耳朵邊上繼續喊道:“是誰呀?”他一手叉腰,踮著的腳尖顫顫巍巍的,秋風吹著他稀疏的胡子,簌簌的像塘邊搖曳的蘆花,瘦弱的身子仿佛多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我一邊滑下樹一邊聽他喊道:“仔細的看腳下的樹枝,別踩到枯枝上了”,太爺爺喊得很大聲好像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樣聽什么都聽不清。
“是我呀太公”,我走到太爺爺面前說道?!澳阍趺磁郎蠘淞耍堇锊皇怯谐缘膯幔@要摔下來可怎么了得!”太爺爺一面用他那如板栗枝般干瘦的手撫摸著我的頭一面心有余悸的說:“竹竿呢,還在樹上吧,可別掉下來砸著人了”。我上去拿吧,我說著要轉身爬上樹拿竹竿。“別上了,回頭讓你哥哥他們拿吧,男孩子爬樹利索”。太爺爺把我拉進房里邊用毛巾給我擦臉邊嘮叨著讓我下回不要自己爬樹。我嚼著生栗子望著太爺爺那緊張的表情心里暗笑,心里嘀咕著說到爬樹,我的兩個哥哥比起我差遠了,我比誰都清楚的知道哪根樹枝要按哪個姿勢才爬得上去,哪個枝椏腳要怎么放才更穩,我甚至還能安穩的坐在最頂端那個枝椏上悠閑的嚼著生栗子,這些都是我那兩個哥哥所不及的。
農村的活在深秋時基本上都已忙完,小學的作業又甚是少。每到周末都有一群小朋友集中在栗子樹下,挖個大坑,用干了的栗子包把坑燒紅,再把各家帶的紅薯,花生,芋頭丟坑里覆上泥土烤。等待的時刻往往令人心焦,每個人都斂聲屏氣,生怕錯過那嚴嚴實實的泥土里透出的一絲香氣。吃完烤紅薯,烤栗子,每個人的臉上手上都黑乎乎的,同烤焦的紅薯一樣。調皮的人還會把手上的黑抹到小伙伴臉上,大家圍著火堆笑著,跳著。太爺爺總是靠在石屋旁,抽著旱煙瞇眼望著我們笑,其實他也分不清哪個小孩是自己家的,在那慈祥的眼睛里每一個孩子都是他家的。燒燒火好啊,板栗樹經火烤過明年才會更旺盛,太爺爺摸著花白的胡子自言自語的說道。
板栗樹一年比一年旺盛,有些樹杈甚至被沉甸甸的果實壓彎了,但是太爺爺卻走了。太爺爺走后,因為這棵板栗樹大伯母、二伯母和小奶奶之間生出很多矛盾來,物質匱乏的年代,大家都希望從這撈點好處,即使板栗還沒長熟,她們三人的身影就已經活躍在樹下,生怕誰搶了先頭,有時在家里都能聽到她們的爭吵聲?!澳阕约翰恢郎蠘浒?,白撿現成的……”二伯母尖銳的嗓門十里八鄉都出了名。小奶奶有時候早上會起很早,踮著一雙小腳張望果園里是否有小孩在偷果子。要是哪家不識趣的小孩被她逮個正著,定被她拉到父母面前奚落一番。小奶奶的尖銳潑辣絲毫不遜色于二伯母。
這樣的吵鬧聲不知持續多少年,我們家搬到了縣城,大姑媽嫁到廣東,幾個哥哥也到外面上大學,兩個伯母和小奶奶之間的戰爭也結束了。但是大家依然惦念著那顆板栗樹,每次和哥哥聊天說起那棵板栗樹時,話題便增加了許多,昔日打鬧的場景,太爺爺踮著顫顫巍巍的腳在樹下呼喊的樣子,瞇著慈祥的眼抽旱煙的表情都定格成畫面深深地刻在我們的腦海里。在縣城里教書的姑媽說起果園時便讓人覺著她又回到了童年,“那果園里吃的東西好多,夏天的枇杷,秋天的柿子、板栗、柚子,板栗包還可以用來烤火”。
比起兩個伯母和小奶奶,我們還多了個板栗樹下的童年。
過年回家,我跟著爺爺去果園里給板栗樹燒根。春天已經將近,由于久了沒有人爬上樹,樹枝間長出一簇簇綠色的青苔,板栗樹遒勁的枝干指向湛藍深邃的蒼穹,一只孤鷹在樹頂盤旋,畫面孤寂而蒼涼。樹下紅色的火苗正燃得旺盛,空氣里仿佛還彌漫著烤栗子的清香,爺爺靠在屋旁抽旱煙,嘴里念叨著,燒一下樹根好啊,來年樹才能長得更旺盛,一如當年的太爺爺,只是身后的石房子已經倒塌成廢墟,布滿了爬山虎。
板栗樹下的童年伴著我們走很長的一段人生旅程。再次離家時,在火車上透過車窗望去,蒙蒙細雨似模糊了整個世界,也許有一天所有的記憶擱淺了,模糊了,那棵板栗樹卻一直在生長著,每年長出綠色的枝葉,開出白色的小花,結出碩果累累。這世界上太爺爺不在了,有一天爺爺不在了,也許有一天我們也不在了,不知它還在不在,依舊那么繁茂,開在我們所走的每一條路上。
